109.发音
大年初一,整个上海都浸在一层清寂的雾气里。 除夕夜那场不知是真是假的雪没下下来,倒是把寒气全闷在了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,冻得人骨头发疼。 秦玉桐的戏份不多了。 她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紧身旗袍,外面只松松垮垮地罩了件剧组的军大衣,坐在小马扎上,手里捧着一杯滚烫的姜茶,小口小口地喝着。 昨晚和爸爸一起守岁,吃了热腾腾的饺子,被他裹在温暖的被窝里讲故事,一直到凌晨才睡。那点被经期和寒冷折磨出的萎靡一扫而空,此刻她脸上气色极好,莹白的皮肤在片场昏暗的光线下像是在发光。 “好,各部门准备!最后一条了啊!” 导演一声令下,秦玉桐立刻放下姜茶,脱掉军大衣。 薄薄的真丝旗袍根本不挡风,冷空气瞬间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肤里。她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,随即挺直了脊背,眼波流转间,已经成了勾魂摄魄的黄济宁。 这场戏拍得很顺,一条就过。 她正低头系着羽绒服的扣子,余光却瞥见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片场边缘。 这车太扎眼了,跟周围灰扑扑的面包车、保姆车格格不入,像是误入凡间的贵族,周身都散发着“生人勿近”的矜贵气场。 车门被司机拉开。 先落地的,是一双擦得锃亮的John Lobb手工定制皮鞋。 随即,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男人走了下来。 他穿着一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Savile Row西装,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款羊绒大衣,没系扣,露出里面质感精良的白衬衫和温莎结打得一丝不苟的领带。 秦玉桐系扣子的手一顿。 是上次雨天,送她回家的那位先生。 她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,那人已经迈开长腿,径直朝她走了过来。他的步伐沉稳从容,仿佛周围嘈杂混乱的片场只是他家后花园的背景板。 空气里那抹清冽的雪松冷香,先于他的人,抵达了她的鼻端。 她记得这个味道。那条温暖的带着这个味道的羊绒披肩,几乎包裹了她整个狼狈的雨天。 “秦小姐。”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,微微颔首。 秦玉桐这才真正看清他的脸。 这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,五官深邃,线条利落,糅合了东方风骨和西方轮廓的英伦派长相。他看人时,眼神很专注,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你一人。 “商先生。”秦玉桐仰起脸,礼貌地笑了笑,“您怎么会在这里?” “我来探班。”商屿的目光落在她冻得微红的鼻尖上:“我投资了这部电影。我开始以为秦小姐觉得我的陪伴……不太愉快。所以你一直没联系我。” 他的英文咬字清晰,声线低沉,像情人间的耳语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狎昵和责备。 秦玉桐的脸颊微微发烫。 她只是觉得贸然联系太过唐突,便将事情搁置了。 “抱歉,商先生,最近拍戏太忙了,我……” 她的话还没说完,商屿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。 他换回了中文,只是那普通话的发音带着很重的港腔,听起来有些别扭的可爱:“新…年…好。” 他说得缓慢又认真,像个正在努力学习中文的外国学生。 这突如其来的反差,让秦玉桐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刚才那点被质问的窘迫瞬间烟消云散。 “商先生,新年好。”她的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,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。 她的笑容干净又明亮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 商屿看着她,深邃的眼眸里似乎也漾开了一点极淡的笑意。 他没再说什么,只是朝她伸出了手。 秦玉桐一愣,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。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防备,动作停在半空,只是摊开了手掌,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肩上那条被秦奕洲从家里带来的披肩——正是他上次借给她的那条。 原来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。 秦玉桐闹了个大红脸,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披肩解下来,迭好,递过去。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微凉的掌心。 一触即分,却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。 “多谢。”他接过披肩,动作优雅地搭在自己臂弯里。 雪松的冷香随着他的动作,又一次清晰地飘散过来。 他似乎准备离开了,转身前,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,微微侧过头,靠近了她一些。 距离瞬间拉近。 秦玉桐甚至能看清他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,和他眼角那颗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褐色小痣。 他的薄唇轻启,用一种她完全陌生的语言,低声说了一句什么。 是粤语。 那句话的发音很轻,裹挟在冬日凛冽的寒风里,又被他醇厚的嗓音浸润得温柔无比。 她一个字都没听懂,只觉得那音节煞是好听。 她怔在原地,还没来得及问他说了什么,男人已经直起身,恢复了那副疏离矜贵的模样,冲她再次颔首,然后转身,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向那辆迈巴赫。 车门打开,关上。 秦玉桐回过神,摇了摇头,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朵。 他最后,到底说了什么呢? 是一种礼貌的道别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 她越是想不去在意,那醇厚低沉的嗓音就越是在耳边清晰回响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钩子,撩拨着她的好奇心。 鬼使神差地回到酒店,翻开诗集,找到那张名片。 黑色的卡片,质地坚挺,只在右下角烫金印着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。 商屿。 秦玉桐捏着那张名片,冰凉的卡片边缘几乎要嵌进她温热的指腹里。 手机就在另一个口袋里。 打过去吗? 现在? 他刚刚才离开。会不会显得她太……急切了? 可如果不问,今晚她大概会失眠。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里激烈交战,最后,还是那份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好奇心占了上风。 她的手指有些发僵,一个一个地按下那串陌生的号码。 每按下一个数字,心跳就快一分。 当最后一个数字被输入,她的拇指悬在绿色的拨号键上,迟迟没有落下。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放弃时,手机却因为低温,屏幕闪烁了一下,自动黑屏了。 “……” 秦玉桐愣住了,随即有些哭笑不得。 连老天爷都在阻止她吗? 她把手机揣进怀里捂了捂,重新开机。这一次,她没有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,凭着记忆飞快地输入号码,然后闭上眼,狠狠按下了拨号键。 听筒里传来“嘟——嘟——”的忙音。 一声,两声,三声…… 就在她几乎要挂断的瞬间,电话被接通了。 没有说话声,只有一片极度安静的背景音,衬得电流的微弱嘶声都格外清晰。 秦玉桐紧张得手心都沁出了薄汗。 她清了清嗓子,试探着开口,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:“喂?” “嗯。” 一个低沉的、带着微弱鼻音的单字,隔着电波传来,像是被砂纸细细打磨过的黑曜石,带着一种粗粝的性感。 是商屿。 秦玉桐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,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焰燎过。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接电话的模样,或许正靠在迈巴赫宽大的后座上,微微阖着眼,神情慵懒而疏离。 “商……商先生?”她小声地问,“抱歉这么晚打扰您,我就是想问一下……” 她顿住了,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傻气。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很有耐心,并没有催促她。 过了一会儿,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,顺着电话线钻进她的耳朵里,痒痒的。 “想问我最后说了什么?”他替她说了出来。 “……嗯。”秦玉桐的声音细若蚊蚋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。 这次的沉默,却不像刚才那样令人紧张,反而充满了某种……拉扯的张力。 仿佛他在等,等她更主动一点。 “你想知道?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,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。 “想。”这一次,秦玉桐答得很快,很干脆。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,又是一声轻笑。 然后,他用那惑人的粤语,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。 这次离得近,没有了寒风的干扰,她听得无比清晰。 即使依旧听不懂,可那温柔的尾音,缱绻的语调,还是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。 “是什么意思?”她追问。 “意思是,”他换回了那带着奇异韵味的港腔普通话,慢条斯理地说:“你笑起来,很靓。” “靓,”他似乎觉得这个词的发音很有趣,又重复了一遍,“就是,很漂亮的意思。” 原来……是这个意思。 她握着手机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。 “秦小姐?”商屿带着一丝明知故问的戏谑,“还在听吗?” “……在。” “我的名字,你会念吗?”他又抛出一个问题。 “商屿。”她下意识地用普通话念了出来。 “不对。”他立刻否定了她,“那是国语。在香港,没人这么叫我。” 秦玉桐愣住了:“那应该怎么……” “Soeng Jyu。” 他念了一遍,纯正的粤语发音,和他刚才那句话一样,听起来矜贵又好听。 秦玉桐跟着念了一遍,却怎么也发不出那个韵味。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,仿佛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。 “舌尖,”他极有耐心,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,“轻轻抵住你的下颚,气流从两侧送出。来,跟我念,Soeng……”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,仿佛就贴在她的耳边。 那句“舌尖,轻轻抵住你的下颚”,明明只是在教一个发音,却色情得要命。 秦玉桐不受控制地按照他的指示,微微张开唇,用舌尖抵住了自己的下颚。这个动作让她觉得无比羞耻,好像他能通过电波,看见她此刻的模样。 “Soeng……”她小声地,跟着他念。 “嗯,很好。”他似乎很满意,声音里染上了笑意,“Jyu,这个简单,就像‘鱼’的发音。” “Soeng Jyu……”她完整地念了一遍。 这一次,她听到了他真切的笑声,低沉悦耳,像是大提琴的G弦在胸腔共振。 “乖。” 一个单字,被他念得意味深长。 秦玉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几乎要停止跳动。 她还想说点什么,却听到他那边传来司机恭敬的声音。 “商生,”他似乎说了句什么,然后又换回了普通话,对她说:“我到了。新年快乐,秦小姐。” 不等她回答,电话就被干脆地挂断了。 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。 秦玉桐却还保持着那个姿势,将那支已经有些发烫的手机,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耳廓上。 她的唇瓣无意识地开合着,用一种秘密和亲昵的语调,一遍又一遍地,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。 Soeng Jyu。 商屿。